作者 | 谢无忌
编辑 | 钟毅
题图 |《墨雨云间》
“李梦终于找到了最适合她的疯癫赛道。”
伴随着剧集《墨雨云间》的爆红,反派长公主婉宁一角出圈。从出场不疯癫不成魔,到后期人物悲惨命运的色彩逐渐显现,这一角色逐渐立体丰满——她的疯魔和恶毒背后,夹杂着复杂的人性叙事。命运沉浮之中,女性对于父权社会的控诉,引发了很多观众的共情。
可怜又可恨的长公主婉宁让很多观众共情。(图/《墨雨云间》剧照)
围绕这一角色,演员李梦的演技,以及鲜明的性格特质又一次回到了大众视野。她上一次被大规模讨论的角色还是2020年现象级网剧《隐秘的角落》里偏执疯狂的后妈王瑶,以至于网友印象中的李梦,连同戏外萦绕着她的争议之声,让她在“疯癫女演员赛道”上,一骑绝尘。
我们找李梦聊了聊,关于女演员的戏里戏外,与角色共同生长的故事。
“婉宁是最接近
现代人精神状态的角色”
“如果有机会能穿越过去,跟婉宁说句话,你会说什么?”
“我希望她下辈子做一个普通人,过平凡的生活,拥有一个真正爱她的人就可以了。”
《墨雨云间》落幕,李梦想对婉宁说的话,始终离不开“爱”字。这是李梦人生拍的第一部古装剧,但对她来说,与婉宁这个角色的相遇是跨越时空的,属于现代人的情感共鸣—— “这个角色最吸引我的点在于她是一个缺爱的人。”
临近剧终,婉宁追问父亲和爱人,自己有没有被爱过。(图/《墨雨云间》剧照)
“缺爱”的长公主婉宁,或许是剧中最不按常理出牌的角色,她的桀骜不驯,疯癫无常,无非是在权力斗争当中一个“棋子”的反抗。快到剧集落幕,观众才在婉宁对沈玉容和皇帝的哭诉当中看懂她“卑劣”又脆弱的内心,残忍的眼神背后尽是孤独和天真,像一个从没被爱过的少女控诉追问——“你有没有爱过我?”
这就是李梦的共情点。“我不觉得她离真实生活远。之所以能与这么多网友观众产生共鸣,就是因为婉宁是最接近现代人精神状态的角色。”
李梦并不简单将这种精神状态与“疯癫”画等号。“她追求自己想要的理想生活,追求自己爱的人、内心的答案。她根本不在乎权倾天下。她又不卷,是一个完全不内耗的女人。”
长公主褪去“疯癫外衣”,底色是悲凉。(图/《墨雨云间》剧照)
李梦对于婉宁的角色分析,是带着女性关怀色彩的。婉宁与女主人公薛芳菲在某种程度上的命运轨迹是平行相通的:婉宁被交换到代国做质子,而薛芳菲被丈夫活埋,她们都是活在封建体系下的悲剧女性。剧中有一幕长公主对薛芳菲说:“如果没有沈玉容,我们也许会是朋友。”这句话让李梦记忆犹新。
在角色的灵魂深处寻找情感共鸣点,是李梦接下婉宁一角最关键的起点,也是角色塑造得如此深入人心的原因。
在“成为婉宁”的进度条上,李梦是缓步而至的。
这是李梦第一次拍古装剧,也是头一回跟着剧组的演员在横店租房子,体会到了“横店打工人”的日常——“早上六点钟起床,六点半化妆,八点半到片场打卡上班,下班了后大家约着去打羽毛球,或者是去吃饭,然后散步、遛弯、健身,最后回家。”
最早进组的时候,为了尽快进入古装人物的状态,李梦学了古筝,练了仪态和舞蹈动作,在台词上有意下了功夫,“因为古人说话的方式,跟现代人肯定是有区别的”。
开机拍摄的第一场戏是婉宁在公主府私牢审问薛昭威胁薛芳菲的情节,李梦至今印象深刻,最后长公主是转着圈圈走进去的,“那时候我还挺不理解的。我问导演为什么要转圈圈?他说这样衣服甩起来好看。我到后来才知道,她这个动作是悲惨过往留下的。”
李梦的第一场戏,是婉宁审问薛昭威胁薛芳菲。(图/《墨雨云间》剧照)
等到婉宁接近下线,不顾一切想要与沈玉容生孩子,暴露自己藏在内心的脆弱和深爱,但又在沈玉容的冷漠当中认清了自己可笑的托付。
这场戏李梦称当时让她“整个人都碎了”,情绪浓度极高。“导演带我和梁永棋走完了一整条调度后,我的情绪就已经不能自已,拍完第一条我就告诉导演我不行了。在大家的鼓励下我再来了一遍,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呈现。由衷感谢大家保护我脆弱的心灵,谢谢你们陪伴我走完了这场戏。”
等到剧终收官,她在微博上写了一段生动有趣的场景:她在小酒馆喝酒等朋友的时候,一位男服务员走过去问她:“公主,能不能请你喝一杯酒,跟我们的前台小妹妹合个影?”她说:“没问题,你随便来一杯鸡尾酒吧。”
恰巧当时她正看着电影《2046》,底下有这么一段评论:“我还记得大阪那天阵雨,你在便利店屋檐下躲雨,手里拿着两份便当。我点了一支烟,才发现我最爱的打火机,连同我最卑劣的心—— 都在你那里。”
这杯鸡尾酒的邂逅小故事,李梦觉得很适合作为自己告别婉宁公主的感悟——“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尽管卑劣,但那种沉醉在爱里的感觉,是燃烧自我的。”
婉宁公主“不被爱”的命运特质,吸引了李梦。(图/《墨雨云间》剧照)
“我的野心在于成为更好的演员”
王瑶和婉宁——李梦最出圈的两个角色,恰巧都有疯癫和歇斯底里的特质。
不同的是,对于这一次角色的出圈,李梦没了以往的措手不及,如今她内心多的是平静。
谈及“最适合她的疯癫赛道”这样的评价,李梦显得很淡然:“我觉得这个赛道并不是我的舒适区,只不过恰巧这几年刚好演了性格比较鲜明、强烈的女性角色,也都属于现象级的剧集。演到今天只是说我被大家看见了,但其实我入行14年,演过很多不同类型的角色。”
此前,李梦曾被很多人贴上“文艺片女演员”的标签,她也是行业内被认为天赋型演员的代表,踏进北京电影学院第一年就被王全安导演看中,称她“有一张天生适合做演员的脸”,挑中她出演《白鹿原》的白灵。
《白鹿原》作者陈忠实与李梦的合影。(图/受访者提供)
也是因为有这么个机会,王全安导演推荐李梦给了贾樟柯导演,出演《天注定》的莲蓉。李梦凭借这部电影参加了2013年第6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成了首位踏上国际红毯的90后内地女演员。
李梦21岁时第一次走戛纳红毯。对她来说,那届电影节是她的成人礼、毕业礼。(图/受访者提供)
在李梦的角色列表里,有《解救吾先生》的陈晨、《少年巴比伦》的白蓝、《英雄本色2018》的美玲、《我要和你在一起》的何美珍、《邪不压正》的蓝兰……她说这些角色让她好像延长了三倍人生,给她的生命拓宽了更多的维度。
“如果没有这些角色的话,我大概只能体会李梦的人生。曾经以为是我赋予了角色灵魂,原来是角色给予我生命不同的定义。”
李梦塑造过很多角色,《少年巴比伦》里的白蓝让人印象深刻。(图/《少年巴比伦》剧照)
李梦从未掩饰自己对于演员这份职业的热爱和野心,曾多次提及自己年幼时在多伦多小镇上第一次被《乱世佳人》里费雯·丽的表演震慑住的感觉。
她隐约在内心种下了对于表演的梦想,“我第一次觉得,也许我也可以通过表演的方式把我内心的情感表达出来,我莫名感觉这个东西我很擅长。”她的微信头像当中的小女孩,就是三岁的费雯·丽。
李梦与电影相伴的日子,回忆起来总有一些“冥冥当中的仪式感”。
她还记得人生当中第一个电影镜头,是在她18岁生日那天——2010年10月11日的内蒙古额尔古纳河拍的,白灵从半山坡下的河堤走下来,再走进河里面,零下十几摄氏度的河水,让浑身贴满暖宝宝的她觉得刻骨铭心。她正好以这样独有的方式,过了18岁的生日。
21岁第一次走戛纳红毯,那天正好是她在北京电影学院的毕业典礼,对她来说,戛纳电影节又多了这么一层意义——“是我的成人礼,也是毕业礼”。
时隔8年,她凭借短片《雪云》再次参加了2021年的戛纳电影节。
“有一种熟悉的记忆,隔这么多年再回来,觉得法国还是那个法国,巴黎还是那个巴黎,戛纳还是那个戛纳,好像也没怎么变过。”变的或许是在海边吹着风的她,少了第一次走戛纳红毯的紧张和慌乱,多了电影工作者的成熟和自在。
李梦凭借《雪云》又一次踏上了戛纳红毯。(图/《雪云》剧照)
印象当中最生动的记忆,是她与法国女演员于佩尔在太子酒店的天台上一次轻松的聊天。她们聊了新电影,作为演员选剧本和角色的心得。“像她这样功成名就的演员选择的时候其实很简单,还是会选择具有挑战性,能撞击自己灵魂深处的角色。”
她发现在选角上,自己与于佩尔有些相似。很多人印象当中的李梦,挑剧本和角色的眼光都非常好。但她坦言并没有在剧本的类型上有偏好和选择,她更倾向于奔着题材和项目,“我的初衷是内心深处更想演哪个项目,每个赛道不具有可比性,但现在很多演员不具备选择权,我们都是被选择的。”
曾经的李梦,想要成为中国走在国际舞台上最好的一批演员。如今14年过去了,作为演员的野心,她从未变过。“我的野心在于成为更好的演员,不是更红的明星。”
“请你记住我”
经常逛豆瓣的人,会发现李梦的豆瓣是个“宝藏”。被称为“豆瓣活人”的她,经常会在广播发动态,以及分享近期看的电影和书籍。
是枝裕和的《还是得活在日常里》是李梦标记为喜欢的一本书。当中日本女演员树木希林与导演是枝裕和对谈,分享自己作为演员,如何在日常当中感知生活给自己的角色带来的养分。
李梦用豆瓣广播与网友互动,更新得很频繁。(图/截图)
在这个层面上,李梦的感悟也逐渐加深。2018年她参演了中国台湾导演张作骥的电影《那个我最亲爱的陌生人》。她只身前往台湾,拍摄花了半年时间。她似乎回归了一种更接近纯粹的创作状态:一个人去菜市场买鱼,每天坐公交地铁,在剧组一起做饭,喝酒聊天。
“如果不能在生活当中,去感知日常生活所带给你的琐碎和无聊,或者是有聊,你是不能理解角色的无聊和有聊的。角色的创作,完全来自于一个有血有肉的灵魂,才能赋予角色鲜活的生命。”
李梦有内娱女演员当中独一份的精神状态,在她身上似乎淡淡略过了“女明星”光鲜亮丽的一面:没有外貌焦虑,素面朝天,毫无包袱地分享自己的日常动态。
李梦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日常,大多都是素颜。(图/受访者提供)
前不久她在豆瓣上私信了《我的母亲做保洁》的作者张小满,约她出来逛了逛深圳白石洲城中村,吃牛肉火锅,喝潮汕糖水。
张小满在个人公号《和李梦在深圳散步》一文当中提及了两人的结缘:“2022年10月,因为“做保洁”系列文章,李梦在豆瓣给我发私信。我当时不知道她就是那个演过《天注定》和《隐秘的角落》的女孩儿。我问她,是演员李梦吗?她说,YES!我们加了微信,陆陆续续有聊天。我在她的朋友圈里看到她参加电影节,和我喜欢的演员金敏喜碰面,进各种剧组,参加电影路演,那是一个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世界。她也在朋友圈分享她素面朝天的生活,很真实,很清澈,很生活。”
李梦与张小满在深圳见面的合影。(图/受访者提供)
我好奇问李梦为什么想要主动找小满。她坦言因为喜欢小满笔下的母女故事,“当时我对她的文章印象很深,想通过豆瓣看能不能找到这个作者,就联系了她。我只是想跟她成为朋友,我喜欢她笔下的文字,仅此而已。”
书中的母女叙事触动了李梦,李梦也曾在接受采访当中谈及过自己较为漂泊的家庭故事。在长沙出生,后来移居深圳,年少时父母因为事业忙碌,对她较少关照爱护,奶奶带的时间更长,大部分时间她独自一人,10岁那年父母送她去加拿大生活,她的身上挂着“无人陪伴儿童”的牌子,一个人完成了整个旅程。
李梦曾在《三块广告牌》的影评里写下对于母亲生日的“情书”,当中的母女关系,藏着既深刻又迂回的情感纠葛。她曾以叛逆和愤怒对抗这种关系,但在生活的荒诞、岁月的流逝里,内心最深层次的温柔抽丝剥茧般弥漫开来。
“我有时候看着她,心里柔软得像一团棉花。她给我乘了一碗她自己煲的山药汤。汤很寡淡,像热水泡白米饭一样,我跟她一起就着那几根咸菜度过了一个寡淡的生日夜晚,但我们都很知足。我很爱喝我母亲煲的汤,就像我中考那年她给我做甜酒冲蛋补脑子一样,我吃下去的是母亲的味道。”
原本她曾纠结于亲情的缺憾,然而随着阅历的增长和独立,她逐渐理解和共情父母。“他们现在越来越像我的小孩,越来越需要我去关心和爱护他们。”
李梦的经历导致她有很强的漂泊感,演出的角色蕴藏着她极强的表达欲。(图/受访者提供)
或许因为年少的漂泊,李梦总觉得自己没有安全感。对于家和爱的渴望,一直伴随着她在戏里戏外的人生。
前几年因为《雪云》在海南拍摄时让她拾回了小时候在深圳的感觉,她便定居在了海南。
她谈到最近爱看的作家三毛,喜欢《滚滚红尘》和《撒哈拉的故事》,三毛是她除了张爱玲之外最喜欢的作家,“我喜欢三毛的地方在于她的痴情和没有安全感,这点跟我挺像的。”
或许也正因为敏感、细腻以及极强的共情力,她在角色的塑造上总让人感觉记忆深刻,饰演的“伤心女人”,也总有一种飞蛾扑火、执迷不悔的脆弱和偏执。
她曾在自己的角色当中写过这样一段话:“我演过很多伤心的女人,她们总是在不尽如人意的人生里默默反抗、苦苦挣扎。我不知道是我骨子里的桀骜不驯影响了角色,还是角色使我变得桀骜不驯。唯一知道的是,哪怕只有一分钟的戏,我也要让你记住我,记住我这样用力地存在过,活过,爱过。”
显然,一个个角色正在成就着李梦,让她成为许多观众眼里难以忘却的存在。
围绕着李梦的争论之声,她已经不再想解释。做好演员本分是她最想做的事情。(图/受访者提供)
采访过程中,李梦的真诚和坦然,是在声音、语气和话语当中就能呈现的。但她也总在打破大家想象当中的李梦,有种捉摸不定、不按套路出牌的天真和松弛。
我最后问她想对刚出道、18岁的自己说点什么话,她跟我说有两个版本,煽情一点就是“谢谢你选择了做演员”,不煽情的版本,似乎用来解释她为什么用三岁的费雯·丽作为头像最恰当——“我小时候个头不高,周边女孩蹿个儿,我就很着急,很想成为大人,感觉他们是对世界有话语权和掌控权的。现在回想起来,我想跟自己说不要长大,如果可以一直18岁,就不要成为19岁的大人了。”
校对:遇见
运营:嘻嘻
排版:魏娉婷
封面:《墨雨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