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1日,导演郭宝昌在北京离世,享年83岁。
2001年,《大宅门》横空出世,创下17.74%的收视奇迹,成为一个时代的共同记忆。世人也仿佛突然认识了郭宝昌,还有他传奇般的宅门人生。回想一生,郭宝昌说他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事——《大宅门》。
宝爷谦虚了,他留下的不止《大宅门》。晚年他笔耕不辍,出版了京剧评论集《了不起的游戏》,把一个老戏迷七十年所得和盘托出,探讨京剧的美学体系和本质。世人不识郭宝昌POST WAVE FILM2001年,一部名叫《大宅门》的电视剧突然亮相电视荧屏,导演是名不见经传的郭宝昌。
这部电视剧最初吸引观众的,是它超豪华的演员阵容。不但主演是陈宝国、斯琴高娃、蒋雯丽、何赛飞、刘佩琦这一众明星大碗,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何群这帮第五代导演更是集体出动,就为捧宝爷一个场——对了,还有姜文。用张艺谋的话说,没有郭宝昌,就没有中国第五代导演。这引发了观众的强烈好奇,郭宝昌是谁?怎么有这么大面子?答案只能去电视剧里寻找。看过之后,观众直接懵了,这活脱脱就是一部近代通俗版的《红楼梦》啊!这时候郭宝昌又告诉你,《大宅门》里的故事,百分之七十都是真的。《大宅门》的好,首先在于它接地气,虽然讲的是豪门恩怨,却极具市井气息。观众看起来,并不像是在窥探深宫内苑里的隐晦秘闻,倒像是支棱着耳朵听隔壁大宅院里传出来的嬉笑怒骂声。这些传奇故事虽发生于大历史之中,却又与我们那么亲近,你无需去想象和揣摩,因为一听就懂,一看就明白。《大宅门》的另一重好,便是塑造了诸多难忘的人物,个个活灵活现,血肉丰满。最初看《大宅门》,目光自然集中在白景琦这个“活土匪”身上,中国的电视荧屏上就很少见到这种混不吝的货色。闹私塾、打兄弟、毁老师的是他,跟仇家女私定终身的是他,杀德国兵交日本朋友的是他,一泡屎换2000两银子的是他,为杨九红下大狱的是他,济世救民的是他,宁死不当亡国奴的还是他。白景琦像是把郭靖、杨过、韦小宝给捏合到一块,化身成这么一个从中国传统文化里生长出来的、让全体中国男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形象。宅门里的女人们POST WAVE FILM再看《大宅门》,又不禁被剧中的女性角色所吸引。相比于飞扬跋扈的白景琦,她们更真实,更生动,共同组成了近代中国的女性群像。在白家二奶奶白文氏还活着的时候,你甚至可以把这部剧看做是一部“大女主剧”。
当白文氏接手大宅门时,局面险恶,丈夫软弱,亲戚离心离德,白文氏靠着自己的精明强干,忍辱负重,终于拯救白家于水火之中。她既不靠男性的外力救济,也没有花木兰般的强大武力,靠的就是自身的智慧和隐忍。所以当如今的电视剧都在试图创造独立大女主的时候,《大宅门》早已珠玉在前。但同时,白文氏身上又有属于那个时代的狭隘,比如她容不下杨九红。白文氏告诉杨九红,从了良,赎了身,你还是妓女——白文氏夺走杨九红的孩子,造成两代人的悲剧。在临死前,白文氏给了杨九红致命一击——不让她戴孝。猫狗都要戴孝,但杨九红不配,她连猫狗都不如。白文氏剥夺了杨九红做人的全部尊严,造就了她悲剧的一生。而杨九红,则是这部戏里另一个鲜活的女性形象。初见白景琦时爽朗豪迈,为白家老号的生意勇闯关东,她本来有机会成为另一个白文氏。但她所有的风采与棱角都被宅门里的歧视消磨殆尽,而她选择压抑自己,所求的无非就是一个名分。所以其实无论是白文氏还是杨九红,包括后来的香秀,她们貌似掌握了宅门里的权力,但这权力终究不是自己挣来的,而是男人赐予的。白文氏的权力来自白老太爷的赏识,杨九红、香秀的权力来自白景琦的宠爱,失宠了,权力就没了。用郭宝昌的话说,“在旧中国,再有权的女性,依然是男权赋予”——这一层就比简单的大女主设定更深刻。当然,《大宅门》里不光都是这些心机深沉的女性,还有一个痴人——白玉婷。白玉婷是白景琦的亲妹妹,也是中国私生饭的鼻祖。她疯狂迷恋京剧演员万筱菊,求而不得便和万筱菊的照片结婚,然后守着照片过了一辈子。但当万筱菊知道了白玉婷的一片痴心试图回应时,她又拒绝了对方,因为她知道她爱的是舞台上的万筱菊。在白玉婷临终前,白景琦握着她的手说:“你呀,是带着仙气来到这世上的。”白玉婷是大宅门里的宝玉,这个俗不可耐的宅院,容不下这位谪仙。而她骨子里又有着白家人的倔强,就像他的哥哥白景琦,你们不是不让我干什么吗?我偏要干什么。这话最后被白景琦写进了遗嘱。郭宝昌的忏悔与坚持POST WAVE FILM郭宝昌之所以能刻画出如此多生动的人物形象,恰恰因为这些人曾经真实地活在他的生命里。比如白玉婷,她的原型是郭宝昌的十二姑姑,而那位把她迷得神魂颠倒的万筱菊,正是梅兰芳。比如杨九红的原型,郭宝昌在宅门里和她一起生活了20年,还有那位抱狗丫头香秀,正是郭宝昌的养母郭榕。
老观众都知道,白家老号的故事便是同仁堂的故事,郭宝昌便是同仁堂掌门的乐家四老爷乐镜宇的养子,乐四老爷便是电视剧里的白景琦。按照乐家的家规,他跟随养母的娘家姓郭,称养母为姑妈,称乐镜宇为姑爹。直到1953年,他才改口管郭榕叫妈。从一个乞儿骤然成为豪门少爷,童年郭宝昌的心灵遭受了巨大冲击。一方面他成了高高在上的少爷,而另一方面他这个“少爷”却并未得到真正的接纳和尊敬。便如同他的养母和杨九红,他们都是宅门的闯入者,要学会在夹缝中生存,在人堆里打滚。这给了郭宝昌体察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最好的机会,而他本人也对这大宅门产生了深深的怨恨。这怨恨,最终化成了郭宝昌对母亲的伤害。新中国划分阶级成分,同仁堂这样的豪门理所当然被划成了资产阶级,作为资产阶级大家族的少爷,郭宝昌自然逃不脱劳动改造的命运。为了摆脱资产阶级出身,郭宝昌就逼问母亲,问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知道真相后立刻去农场告诉组织自己的真实身份,打算和母亲划清界限。没想到管理人员说:“你就是吃剥削饭长大的,你浑身都长了反骨,所以出身对你没有关系。”郭宝昌还逼母亲交出全部财产,这让母亲感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你觉得有这么一个资本家的妈不光彩是吗?你可以不认我,自食其力成你的家,过你的日子去。我是不会交的。”郭宝昌坦言:“我当时有很多的私心,就想利用她交出财产来立功,减轻我的出身带来的处分。这种念头很强烈,以为只要我们不在宅门吃饭,可以减轻我的处分,也是立功表现。现在回想起来这想法挺肮脏的。”郭宝昌的行为伤透了母亲的心。到后来,子欲养却亲不待,郭宝昌最终也没跟母亲说一声对不起。这成了郭宝昌一生的痛。作为一个大宅门的闯入者,郭宝昌站在了旁观者的位置,并未真正融入这个家族。接受新式教育的他瞧不起宅门里的少爷小姐,他甚至对养父也不尊敬,觉得他是宅门里的暴君。而养母则是“被侮辱与被迫害的人”。郭宝昌16岁开始创作《大宅门》,但说实话,如果按照他当时的认知,你很难想象那会是怎样一个故事。结果他的创作生涯极其不顺,手稿多次被毁。如今想来,或许命运认为他还没有做好准备。经过了岁月的磨练,郭宝昌终于能够以更加平和的心态去回顾那段往事。他对于那些人和事的观察不再受情绪左右,也不再受意识形态影响。郭宝昌终于能够真正走进白家人的内心深处,去感知他们的骄傲与悲苦。他理解了白家女人们的坚韧,理解了白家男人们的气性。他读懂了老太爷白萌堂“进一步多难啊,为什么要退一步”背后的坚守。他读懂了白家二爷“一生襟袍未曾开”的退让与包容。他读懂了白七爷挂在嘴边的那句戏文:“你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俺不免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那是怎样的悲怆与决绝。郭宝昌自己也继承了白家人的倔强与坚韧,这性格支撑他经历四十年挫折,终于完成了这部家族心灵史诗。而终于,我们看到了横空出世的《大宅门》。22年过去,它早已成为中国电视剧史上的一座丰碑。如今,宝爷带着他一肚子的故事驾鹤西去,他应该已经没有了遗憾。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他正亲自向母亲道歉,他正携着十二姑的手,去看梅老板唱一场《宇宙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