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的是血,是樱桃,更是拳拳赤子之心。
二刷《满江红》,看得细致,品得丰富。
不止被“全员复诵”震撼得泪失禁,更有感于它在类型片创作上的稳准狠。
对于中国电影的叙事者来说,《满江红》的成功拥有深刻的启示——
自我表达重要,关注观众的感受同样重要;
一时的灵感重要,可持续、可复制的创作方法论也许更为重要。
这些,也是在与电影《满江红》原创剧本·编剧陈宇的对话中,院长最深的感受与最大的收获。
在一个多小时的智识闪烁中,我对于类型片的认知不断刷新、不断丰满。
也明白了,近两年陈宇成为张艺谋最信赖的故事来源,在国产类型片创作上异军突起,都是他那套独有方法论厚积薄发的结果。
张艺谋是个夜猫子,工作起来思维异常活跃。
陈宇回忆,写《满江红》剧本的那段日子,即使通过的戏份也有可能被再度推翻,因为张艺谋经常半夜想到一个新点子或者新问题,又打电话来跟他反复推敲。
可以想象,跟严谨又求新的张艺谋合作,怎样都不会轻松。
可陈宇不但跟上了张艺谋的高产节奏,还成为他这几年最信任的搭档。
从2019年开始,他已经跟张艺谋连续合作了三部作品——
除了《坚如磐石》仍旧保持神秘,《狙击手》与《满江红》已经连续两年征战春节档。
听说,第四次合作也已经提上日程。
陈宇的工作,不仅仅只是编剧,还包括提供最初的原创故事。
《坚如磐石》搞快点!
这种惊人的原创输出能力到底源头在哪?让人又是羡慕,又是好奇。
在这里,首先插播一个热知识:
陈宇的另一重身份,是北大教授。
作为学者,他谈起创作来,不同于一般文艺工作者的感性和跳脱,而是操作性极强的干货。
听他分享完,像是免费蹭了一节北大教授的电影编剧课。
在陈宇看来,要发现有能量的好故事,首先要对观众趣味、人类接受故事的心理有辨识和体察。
所以写原创剧本不仅关涉影视专业层面的东西,更需要重视社会学、历史学、心理学等人文学科方面的积累。
在学电影之前,陈宇先去读了历史。
平时看书,也多是科学和文史哲相关。
陈宇尤其反对拍脑门式的创作方法。
他认为创作不是自嗨,不能总依赖灵感爆发,而应该建立在理性的、系统化的方法论之上。
“我用了大概10年的时间,以一种面壁的方式来进行方法论的研究。我要找到故事的本质是什么,找到讲故事的方式是什么。”
一直以来,陈宇有一个独特的创作方式——倒推。
张艺谋提出整体想法,陈宇再去拆分每个部分。
大到商业要素,演员阵容和角色塑造;小到一场具体的戏、一个具体的动作、一个道具细节,都可以从结果和目标倒推出来。
春节档上映,决定了它必须吸引不同层面的受众,打破悬疑片这个类型所能容纳的体量天花板。
“它本质是一种戏剧结构,我把它称为双龙会的戏剧结构。
两个心理力量极为强大的人,他们之间的冲突、合作、人物关系的推进,要分成几个层级这样一步步往上爬,爬到最后产生结果。”
演员自身的特质,也会推动剧本不断演变。
“第一个就是你要抓住这个优秀演员的特质,因为这个特质是观众买单的基础原因。盲目改变相当于买椟还珠。”
所以沈腾最擅长的怂和喜感,在戏里都得到了保留乃至放大。
他自身绝佳的节奏感,也为整部戏赋予了呼吸。
同时,演员们亦期待在这部戏里能够突破以往形象。
于是我们第一次看到了壮士断腕的沈腾,风刀霜剑的易烊千玺,邪气逼人的雷佳音......
每个人都在自身气质之上,变得更加有心理纵深度。
陈宇在刻画角色的时候会有一个独家秘诀——把他想象成动物。
“沈腾我会把它想象成一个好吃懒做的猴,这是表面特质啊,因为我们知道沈腾他具备着两面性。比如说千玺,开头是一只鹰犬,后期是一头狼。何立我会想象成是一条蛇,秦桧会想象成是一个乌鸦等等。”
事后一品,才发现这些动物比喻有多准确。
就说雷佳音饰演的秦桧。
奸臣的心黑似乌鸦,就连那副病怏怏的躯壳,都跟乌鸦的不祥之兆彼此呼应。
人物的气息与特质,一下子就无比清晰起来。
演员和角色,只是陈宇创作倒推的一小块拼图。
在此之前,很难想象这几位演员会有如此反差与火花。
有方法论作为支撑,电影最终呈现的一切不可思议,其实在创作者脑中都有规律可循。
可以说:方法论就是创作者的安全感。
这几年,陈宇和张艺谋能够合作无间,在于他们对电影创作有着强烈共识——
一:拍主流电影;
“我们都希望做主流电影,做有个性的主流电影,我们希望自己的电影能够去给更多的人看,影响更多的人,让更多的人得到快乐和享受。”
二:回归叙事;
“主流电影范围内,叙事是第一位的,也就是我所谓的叙事第一性原则。”
三:偏爱类型片。
“类型片属于主流电影中最重要的一个创作方法,所以说我们在创作意识上会对类型进行界定,而且会借助类型、运用类型、杂糅类型乃至突破类型。”
而这三点,归根到底都是一个问题:
怎样讲好人人都爱看的故事。
从《狙击手》到《满江红》,你会发现陈宇写的故事都很简洁有力,擅长以小见大。
背后的方法论来自经典戏剧理论三一律。
所谓三一律,要求戏剧创作在时间、地点和情节三者之间保持一致性。即一出戏所叙述的故事发生在一天之内,地点在一个场景,情节服从于一个主题。
同样是拍抗美援朝,《长津湖》和《水门桥》以全景史诗重现战场,《狙击手》从头至尾围绕一件事——狙击五班从美国冷枪底下解救侦察兵亮亮。
不到二十人的狙击战,非但没有被同类影片的飞机大炮大场面压倒气势,反而令人耳目一新,全程被牢牢攥住注意力。
《满江红》在三一律上做得更加极致:
宰相府,一个时辰,找密信。
所有事情就发生在我们看电影的两个多小时内。
在毫无枝蔓、极致精简的故事里,陈宇却能让人看到饱满的群像塑造,从友情、亲情、爱情到家国情的细腻升华,甚至见缝插针地蘸上喜剧的佐料。
这对讲故事的技巧和效率,简直是惊人考验。
加上时长考虑,张艺谋不断在戏份上要求删减,于是保留下来的每一个元素都要有效参与叙事。
用陈宇的话说:“每一个局部设计起到的都是多重性的功能。”
比如何立的诡刃、秦桧的“乌鸦”,既推动情节也塑造了人物。
再比如小女孩手里的樱桃,乍看似乎与底层身份格格不入。
但回想起来,却咀嚼出深意:
那一抹肃杀中的沁红,苦难中的甘甜,一路见证这群义士的亲情、爱情,成为每个人试图捍卫的美好意象。
而小女孩本身,也象征着家国情怀的传承与光风霁月的希望。
陈宇相信:“艺术源于限制。”
限制越明显,越是能把故事张力撑到极限。
平衡和考虑多种要素的需求,然后找到一个最优解。
这是陈宇创作中最大的难点,但同时也是他最大的优势。
陈宇并不希望观众把《满江红》看做一部历史片。
而是一部传奇。
只不过这个传奇里点缀了我们耳熟能详的历史元素。
在陈宇看来,电影创作本质上是一种艺术想象,描绘我们心中这些人物可能会发生的故事。
在这个传奇的中心,不见岳飞,反倒站着一群无名小卒:
圆滑世故的小兵张大,身不由己的副统领孙均,底层无人问津的更夫丁三旺和马夫刘喜,弱者之中更弱的舞姬瑶琴。
从来只是充当时代炮灰的他们,这次竟用自己的生命,燃起了家国大义的精神火种。向巍巍山河,也向子孙后代。
小人物,大情怀。
当故事露出最后一层谜底,我们被这个极致反差惊艳,也被狠狠戳中心扉。
原本我代入了一下:这个独辟蹊径的视角,对于创作者来说简直就是灵感之神降临的时刻吧!
但在陈宇眼里,小人物切口并非一次灵感迸发,而是他一直以来的创作习惯和理念。
“我从来就是希望去写具体的人,而不是宏大叙事。”
“我不愿意写帝王将相,更愿意去写渔樵耕读,大时代下的小人物,大事件中的个人行为。”
陈宇很喜欢胡金铨的《侠女》:
深山里,一个青年碰到一个女孩,她的真实身份是被魏忠贤所害的高官之女。
“这是一个普通人质感的故事,但是它背后有武侠、有忠义、能够直接折射到那个时代,这就是躲开宏大叙事,去写个人的生活。”
《满江红》的野心正在于此——
从一群小人物的个体情感出发,最终一步步延展到人性深度、时代特性乃至家国豪情。
用极致叙事抛出一个钩子,钩出当代人尤其是年轻人对真实历史的好奇,唤醒根植于心的东方壮怀。
陈宇的创作方式,让我真正理解了:
艺术感性建立在理性逻辑之上。
万丈豪情的最终喷涌,离不开一次次精确到像素级别的推敲与打磨。
中国电影需要更多《满江红》,也需要更多像陈宇这样的类型片创作先锋,会讲好故事的人。
以方法论挥毫,以审美与想象力泼墨,一笔一个刻痕地,不断绘就新的艺术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