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真的自杀,死了倒也就完了,生命却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无限制地发展下去,变得更坏,更坏,比当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不堪。”
——张爱玲《半生缘》
《半生缘》中,顾曼桢的悲剧到底是谁造成的?是姐姐曼璐?是祝鸿才?还是她母亲顾太太?亦或是沈世钧?也许都有吧!人世间的幸福往往因为某个具体的人或事,但不幸却是在那样一个时刻,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被某种力量支配着,共同将你推向命运的深渊,让你在劫难逃。
曼桢的不幸让人惘然。但实际上,《半生缘》里不幸的又何止她一个?曼璐,翠芝,世钧的母亲沈太太都是不幸的。她们中有受过教育的独立女性,有靠男人卑贱活着的舞女,有生活中没有比“在水果里吃出一条肉虫来更惊险的事”的少奶奶,也有守活寡多年,衣食无忧却毫无尊严的富家太太,她们分属不同的阶层,却各有各的不幸。
在旧思想旧道德的束缚和压制下,她们无一幸免。一开始,她们都曾与命运对抗,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痛楚变得麻木,也只好选择认命,只好在隐忍中消磨掉短暂的一生。
一、顾曼桢的悲剧 | 不是巧合,而是命中注定“世钧,我们回不去了。”
这十二年,可以说彻底改变了顾曼桢的一生。
在张豫瑾眼里,原来的她“是最有朝气的,她的个性也有它的沉毅的一面,一门老幼都依赖着她生活,她好像还余勇可贾似的,保留着一种闲静的风度。”而再次见面时“她却是那样神情萧索,而且有点恍恍惚惚的”。
这样一个在当时有着自强自立意识的独立女性,在经历了人生的至暗时刻之后,也如所有平庸的妇女一样,不得不向现实妥协,褪去了原有的锋芒。
当初,因为世钧的父母不能接受她的家庭,加之世钧对她姐姐是舞女这一事实的刻意隐瞒,使她非常不解和气愤,两个人第一次激烈地争吵。也就是在同一天,她落入圈套,被自己的亲姐姐当成了讨好丈夫的工具;之后又被囚禁一年之久,直到孩子出生;而在这期间,软弱糊涂的母亲竟默许了姐姐的做法,成了帮凶;姐姐死后,她为了孩子将错就错嫁给了姐夫祝鸿才;婚后才知道这段勉强的婚姻,不仅在消磨自己,更是在折磨孩子。
十二年,虽说在人的一生中不是很长,但它足以改变一个人的生命轨迹。当所有的不幸接踵而至,一个原本对生活充满希望和力量的人,就会被硬生生地推到另一条生命线上。
她和世钧回不去了,她自己也很难再回到当初。
即使借外债也要打官司离婚,一个人带着孩子生存下去,已是她拼尽全力和命运的抗衡,哪还有热情和气力再像原来一样“余勇可假”?
十二年,像死过一次一样,她离原来的自己,原来的生活越来越远。爱人走了,亲人远了,一颗心沉了。只是她也许并不知道,所有的不幸并非巧合,而是命中注定,是那个时代里她无法逃出的宿命。
• 她与世钧,家境悬殊,加上有一个做舞女的姐姐,门不当户不对,注定不会有美满的结局;
• 姐姐曼璐做舞女多年,对男人依赖惯了,注定有一天会为了男人不择手段;
• 软弱又毫无主见的母亲从不问她愿意嫁给谁,只想着她应该嫁给谁。看见豫锦,就觉得要是把她给了他,是再好不过的了;后来她被姐夫侵犯,在曼璐的撺掇下,母亲又觉得她去给祝鸿才做个姨太太也未尝不可。
封建旧思想笼罩的大环境,加上男权社会下,身边最亲的两位女性已然从受害者变成了同谋者和施害者,使得顾曼桢仅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跳出泥潭,只能在命运的摆布下成为姐姐讨好丈夫的牺牲品,母亲愚昧糊涂的牺牲品,以及那个荒谬时代的牺牲品。而那颗心,也只能在对青春和爱情的无限追忆里,隐隐作痛。
二、曼璐的悲剧 | 身为长女的宿命“她母亲只觉得曼璐这些客人的人品每况愈下,却没有想到这是曼璐本身每况愈下的缘故。”
在一个环境中待久了,必然会受其影响。在那个时代做那样一种行当,要想出淤泥而不染,几乎是不可能的。
顾家姐弟六个,父亲死后,全靠曼璐一人支撑。那时她中学还没毕业,为了养活这一大家,只能去做舞女。也就在那时,她向当时的恋人张豫瑾提出了分手。
《半生缘》里并没有太多的笔墨去描写之前的曼璐,但仅从这些就不难看出,原先的她不仅有担当,而且很纯良。
然而,在外面混久了,终究会变的。她整日浓妆艳抹,“远看固然是美丽的,近看便觉得面目狰狞”;和男人说起话来尖锐刺耳,笑起来诡异夸张;世钧看她两眼,她便觉得“他那双眼睛挺坏的,直往人身上溜”,藏不住的庸俗浅薄;她把整个人生都寄托在男人身上,卑贱地犹如寄生虫。
也正因如此,她自卑有危机感,下嫁给没钱没品还结过婚的祝鸿才,觉得有人肯娶她已是不错;她敏感计较,一方面觉得身边的人瞧不起她,一方面又总在想自己的今天,完全都是因为这个家;她性格扭曲,为了男人不择手段;她低到尘埃,即使被无视,被家暴,仍旧委曲求全。
她那挥之不去的媚俗,使得张豫瑾再次遇见她时,冷淡如同陌路, “想想从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一句话就把她心底最美好的东西打得粉碎。
命运决定人生走向,人生走向决定性情,性情影响行为,行为又决定命运。她的人生正是在这样的因果循环中,走在一条下坡路上。
最终她害了妹妹,也害了自己。原先至少还有至亲去温暖她那颗残败的灵魂,后来她在空荡荡的别墅里孤独而死,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可怜浅薄愚蠢使她变得卑鄙至极,而卑鄙又使得她的人生更加凄凉。
曼璐的一生确实是她们家的牺牲品。牺牲她一个,护全家周全。在那样的年代,在这样的家庭,长女就是用来奉献和牺牲的!
同时,也是她母亲意识形态的牺牲品。在男权制的宗法社会里,顾母已然是一个被彻底洗脑的施害者。
她用着曼璐挣来的钱虽然心里也不是味,却从没有极力阻拦过女儿去干这一行。可以说她是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在她的潜意识里,做这个固然不好,却也未尝不可。
不仅如此,她还总是给她洗脑,总给她灌输要靠男人,要顺着男人,要生个孩子拴住男人的驭夫术。曼璐也正是在她的提示下,才错上加错,用妹妹去讨好祝鸿才。
曼璐更是社会章法和规则的牺牲品。“是这个不合理的社会逼得她这样的。要说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谁更不道德!”曼桢的这句话道出的正是当时的社会真相。
当然,她的悲剧也有她自身的原因,如果说一开始她没有选择人生的权力,那么后来她便是没有选择的能力。她身上的敏感、卑鄙、浅薄、狭隘这些性格缺陷,让她的人生设了限。内因和外因的叠加影响,使得她面对命运,无力做出任何改变。
三、翠芝的悲剧 | 只有想的权力,却没有做的自由在叔惠眼里,“翠芝这一类的小姐们,永远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个地位相等的人家,嫁过去做少奶奶——这也是一种可悲的命运。而翠芝好像是一个个性很强的人,把她葬送在这样的命运里,实在是很可惜。”
因为他在乎她,所以能看清她,他所看到的正是她的不幸。
她的生活,表面看热热闹闹,但身边来去就那几个人。就连她两次结婚的对象都是这些人当中的。
一个是表哥一鹏,另一个是表姐的小叔子世钧。
第一次她悔婚了。第二次她又在结婚的当晚,哭着对世钧说:“我想过多少回了,要不是从前已经闹过一次——待会人家说,怎么老是退婚,成什么话?现在来不及了吧,你说是不是来不及了?”
她之所以一直觉得自己没嫁对,是因为她一直惦记着叔惠。可因为门第悬殊,他们俩终究是不可能的。
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捅破这层关系,只是把彼此默默放在心里。但此后余生,互为局外人的他们注定要被这份情丝所牵绊。
对翠芝这样的阔小姐,压抑是人生常态。不仅爱而不得,连出去做事,也不被家人允许。因此她从心眼里羡慕曼桢这样的独立女性。
只有想的权力,却没有做的自由。她的痛苦或者说不幸,正是在新思想和旧道德的碰撞中产生的。她对生命的追求,最终不得不向家庭对自己的要求妥协,不得不在对真我的压抑中,和身边所有女人一样过着被圈养的生活。
四、两位母亲的悲剧 | 封建旧道德的同谋者和受害者1、世钧的母亲沈太太
“沈太太死了丈夫,心境倒开展了许多。寡居的生活她原是很习惯的,过去她是因为丈夫被别人霸占去而守活寡,所以心里总有这样一口气咽不下,不像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守寡了,而且丈夫简直可以说是死在她的怀抱中,盖棺论定,现在谁也没法把他抢走了。这使她心里觉得非常安定而舒泰。”
短短几句话勾勒出沈太太的一生。她的一生很简单,大部分时间在守活寡,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让她的生命变得生动;同时,她的一生也很憋屈,一直在忍屈受辱中度过,世钧差不多从记事起,就总是“看见母亲是一副悒郁的面容。”
这样一个女人,人生的主题就是丈夫,过什么日子都由丈夫决定。丈夫娶了小,总不回家,也只有默默忍受,而这样一过就是几十年。
后来,当丈夫回到家里养病时,她竟全然忘记往日的不堪,露出“快乐到极点的神气”,世钧看到她这番模样都“觉得很凄惨”。
表面光鲜,实则卑微如草芥,悒郁得很卑微,快乐得也很卑微。将自己捆绑于一个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里,习惯了去压抑情感和思想,大半辈子就这么在卑微中度过。而更为悲凉的是如此卑微却不自知,总觉得这是她应有的命数,和应尽的天职。所以说,捆绑与压抑她的不是别的,正是男权制宗法社会所赋予她的旧思想和旧道德。
2、曼桢的母亲顾太太
“她自己也知道,曼桢现在对她的感情也有限,剩下的只是一点责任心罢了。”
作为母亲,看着大女儿做舞女供养全家,又看着二女儿嫁给卑劣的姐夫,都觉得是很自然的事,心里并不没有多少不安和担心。
女儿婚姻不幸福,她本身的价值观决定了她给不出有价值的建议,因此不仅误导了大女儿,还给二女儿带来了灾难。
她从没有和两个女儿有过激烈的冲突,但就是这唯唯诺诺、毫无主见的性格,加之不断用自己的那一套陈旧的思想影响她们,使得她彻底成了把女儿们推进火坑的帮凶却不自知。
大概也正因如此,曼璐一直和她不是特别亲近,而曼桢好几年都不和她联系。就连豫瑾看到她讲起曼桢的事来无所谓的态度,也非常受不了,从此再没有去探望过她。
一个老人如此不可理喻,孩子们憎恨,周围的人厌烦,却仍愚钝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仍自以为是地试图用那一套老思想继续影响自己的女儿。全以为是为她们好,没想到却成了伤害她们的同谋,这或许是身为母亲最大的悲哀。
五、结语一直以来,我总觉得,无论客观环境如何,命运如何,自我的能动性总能让人好好地活下去。但是读《半生缘》时,我放弃了这个想法。在那样一个男权制宗法社会下的荒谬时代,封建旧思想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它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盖子,把女人们都罩在里面,无论她们本身多么地自强努力,内心如何地蠢蠢欲动,都无法冲破这强大势力的束缚,过自己想过的人生。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若用现在的价值观去衡量那个年代的她们或许太自以为是了。因此,我只能怀着无限的悲悯走进她们的故事,同时暗自庆幸自己生在多么好的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