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飞宇接连的热搜里,洪晃又被人提起。
这位被大众贴标签为「陈凯歌前妻」的女人,在电影《无穷动》里吐槽文艺男青年在性上的虚伪,被奉为经典——
“中国男人不一样,且跟你说呢,且得谈呢,那恋爱过程真他妈的长。”
“给你的感觉是,这男的特想了解你,他不想跟你上床。”
很多人认为她其实在说陈凯歌。
在这样的热闹里,人们跑去了解这个言语大胆的女人,却发现了一段残酷的历史。
洪晃已经60岁了,回忆的长度可以用「一辈子」来形容了。
作为章士钊的外孙女,外交官章含之的女儿,她在一个资源绝对丰富的家庭长大,但也在时代风云中见识了太多的残酷。
十四岁的时候,她走在路上,一个阿姨提着活鱼兴冲冲地跑过来,让她一定要把鱼交给她妈妈。
过了不到两年,父母失去了他们的地位,她又在路上看到了这个阿姨,阿姨双眼喷火,朝她吐了口唾沫,呸一声扬长而去。
十几岁的孩子,她不懂人为什么会这样,她只是再也无法忘记当时内心的惶恐。
而洪晃的童年,几乎一直在承受这样的痛苦。
人们在历史书上能了解到的章士钊,是「觉醒年代」的搅动风云者,「孙中山」为他所起,曾在1920年交给毛主席两万银元,资助赴法勤工俭学运动中的学生,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
1949年,他被邀请到北京定居,毛主席将史家胡同51号送给他。
洪晃便在这里出生。她不认识什么章士钊,她只有一个外公,喊她妞妞。
外公爱吃饺子,但不能多吃,每次吃的时候都叫她在旁边用火柴数自己吃了多少个,喊到12就不再吃。外公老是要去香港,回来总给她带方块形状的瑞士软糖和洋娃娃,她喜欢极了。
外婆非常疼爱她。史家胡同里的老人都知道,这个老太太每天下午就坐在小板凳上等她的孙女从幼儿园回来。但每月总有那么一天,一定穿得特别隆重,一大早就在门口等,“我在等毛主席给我送钱。”
毛主席记着章士钊的恩情,当时每月从自己的版税里拿出200块钱让秘书送过来。
这个四合院,是洪晃唯一称作「家」的地方。
四合院里有一棵海棠树,是妈妈怀洪晃的时候外公种的。
中间有一大块空地,一开始种花生,后来成为防空洞,大人焦虑地等待命运的时候,洪晃在梯子上上下下,一群孩子在这里打地道战,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后来外公想吃苦瓜,这里又种上了苦瓜。洪晃喜欢把变黄的苦瓜开瓤,把里头红色的籽含在嘴里,特别甜,像糖一样,直嘬到没味儿才吐出来。
邻居家总是飘来烙大饼的香味,这个时候洪晃冲到厨房,趴在窗户上喊着邻居杜大妈,让她给自己一块饼吃。家里彭嫂嫌她丢脸,“要饭似的,好像咱们家里没饭吃一样。”
洪晃记忆里,小时候四合院总是人来人往,很多人来投奔,在这里住一阵子又离开。上海那个会做衣服的干妈总是过来住,每次来都要给她带很多漂亮衣服。
记忆最深刻的是外公外婆带她去拜访李宗仁,当时她不知道这位弯着腰白发苍苍的老爷爷有着怎样显赫的地位,只记得自己当时叫错了名字,外婆觉得丢人,呵斥她赶紧出去。
小时候犯的最严重的一次错误,差点把从小照顾她的彭嫂赶走。
那天她趁着家人午休,偷了10块钱去买冰棍。那时候鸡蛋5分钱一个,冰棍三分一个,最贵的奶油冰棍也才一毛钱,10块钱可是一笔巨款。
胡同口的老太太看她拿着10块钱买冰棍,“基本上就疯了”,根本不可能找开,最后商量出来的办法是让洪晃把两大盒雪花糕全部拿走。
洪晃买了,又不敢拿回家,自己又吃不完,就坐在胡同口,给路过的每个小朋友发冰棍,发完才回家。与此同时家里正闹的天翻地覆,外婆认为彭嫂拿走了钱,要赶她走。
进门时洪晃看到彭嫂正在收拾衣服,打包裹要走。爸爸拉着洪晃问她是不是拿钱了,她不敢承认。爸爸说彭嫂要被赶走了,洪晃才大哭着承认,抱着生气的彭嫂的大腿,哭着不让她走。
后来闹腾到了很晚,直到胡同里一个吃了冰棍的小朋友,拿着妈妈给的一毛钱死活要给洪晃,外婆才承认误会了彭嫂。
在洪晃生命最初的几年,家里一直其乐融融。父母每周末都会回来,家里也总不断地有亲戚来拜访,七八口人热热闹闹地聚在大桌子上吃饭聊天。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的气氛变得压抑。
一开始,洪晃总觉得爸爸要死了。
爸爸总是闷闷不乐,回家老是喝酒,喝的晕晕乎乎然后就睡觉。洪晃坐在旁边,听着爸爸打呼噜,有时候会忽然窒息,然后很长时间没有呼气。
在这个时候,她总是紧张地想着,爸爸是不是死了,她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出去叫别人,告诉他们「我爸爸死了」。
每次在她正要走的时候,她总能听到爸爸重新恢复的呼吸声,这才掉下心,「呼!没死!」。
爸爸每次喝酒都要放《贝多芬第五交响曲》,长大以后每次听到,洪晃都觉得恐怖。
没过多久,洪晃升入小学了。外婆特别高兴,给了她一个漂亮的红书包,而这个红书包,成了她噩梦的开始。
因为着装太讲究,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也因为在得知学校在下午要劳动,小孩子要拿书包背土,外婆给她换了很小的一个旧包,被老师发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嘲讽她,洪晃从上小学的第一天,就成了全校针对的对象。
高年级的孩子会在装土时故意往她身上抖,后桌的男生每天都要在背后踹她的椅子,直到她身子紧紧挨着桌子,直到最后,她被同学们踢进了粪坑里。
在每天的被排挤中,洪晃学会了讨好别人。她乐意用自己的好东西和别人换,抢着扫地擦黑板,抢着帮助同学,但仍然无法摆脱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感,以及不知何时降临的霸凌。
那时她特别喜欢的一个语文老师,有一次考完试跟全班同学说:“洪晃,你本来应该是一百分的,但因为你平常态度不好,所以只能给你99分。”然后再表扬了另一个得了一百分的女生,而那个女生当时是专门欺负她的。
无数的委屈积攒在一起,洪晃开始怨恨自己的一切,觉得家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错的。
8岁那年,她用锤子敲碎了她最喜欢的那个洋娃娃的头,她觉得那是她过去所有的罪恶,是她遭受这一切的原因。
也是这一年,外婆去世了。
妈妈告诉她,你得去住校了。
那几年,洪晃的妈妈成为了毛主席的英语老师,写了封信给当时的外国语附小的校长,让洪晃去里面读书。
在信里,章含之诚恳地说,自己的女儿作派不好,希望老师们严加管教。
卷着铺盖来到学校的第一天,洪晃就因为拿了三个盆,被人说是怕脏怕累,又在这个学校成为了异类。
因为个子高,又胖,被安排在男生后面打饭,同学给她起外号叫600工分。当时有一部朝鲜电影,男主妈妈非要让他娶一个又胖又丑的女人,理由是她能干活,一个月能挣600工分。连老师也会问,600工分你跑哪去了。
洪晃于是特别害怕排队,只要一排队,所有人都开始起哄,600工分排队喽。这成为所有人每天必备的乐趣。
洪晃便开始不吃早饭,午饭能不去就不去。她躲在宿舍里,拿出偷藏在褥子下,已经被压成碎渣的苏打饼干,泡着热水,便哭边吃。
洪晃清楚的记得有一个瞬间,她站在窗口,看着外头灰色的砖,想着要不就从这里跳下去吧。
10岁的孩子,在一个腥风血雨的年代里,所有人都在担惊受怕,没有任何人有心思去关心她的精神世界,没有人想过一个孩子要如何消化她所不理解的一切恐惧,她只是那样长大了。
可想自杀的这一天,还不是洪晃的最低谷。
后来她的饼干被副班长发现,状告老师,老师要求她去排队,还让她当着所有同学的面在五分钟之内吃完一个馒头。
在老师和孩子们的大笑声中,洪晃只能恐惧地往嘴里塞,无助地哭着。
那时候每星期能回去一天,洪晃总是找借口请假,全身疼了个遍,到最后甚至开始说头发疼。
持续高压的环境,让她有了高度的自觉,不敢有任何地方和别人不一样。彭嫂看她拔草手流血了,给了她一副手套,她赶紧偷摸扔了。
放假打学校的饭菜回去,不吃家里的饭,她记得外公当时说了一句“荒唐”,这是这位老人生命最后的几年里,说的最多的话。
这样的处境,在学校的喇叭里喊出了章含之的名字的那天,终于结束了。
1972年 ,发生了后来记录历史的著名尼克松访华事件,为之加注的意义是「中美关系得到了改善」。章含之全程做翻译,结束后,尼克松向她鞠躬,说请允许我向这位翻译女士致敬。
章含之声名大噪,在全国的大喇叭里播报。
学校的老师重新翻出了当初章含之写的信,这次老师给全班同学说的是:回去让你们的父母向章含之同志学习。老师头一次对着洪晃笑。
一年后,外公去世了。
而洪晃艰难的童年,也在这一年结束了。
从香港领回外公的骨灰后,妈妈告诉12岁的洪晃,你要出国留学了。
1974年,洪晃作为国家第一批小留学生,被送到美国。
一个12岁的孩子,在另一种价值观的冲击下,先是痛苦,再是接受,最后逐渐适应。她后来开玩笑,说他们这群孩子,快速被美国的糖和冰淇凌「腐蚀」。
在两个国家生活,洪晃感觉很像穿越了两个迥然不同的时空。
1976年留学项目被紧急叫停,洪晃被送回北京的前一周,洪晃还在跟着美国学校的老师度过假期,在海边听美国年轻人弹唱充满理想主义的嬉皮士音乐。
等到她回到北京,母亲和她的第二任丈夫乔冠华,曾经的外交长,都已经失去了他们的职务。洪晃只在刚到家的时候见了他们一面,记住了乔冠华落末的背影,而他们经历了什么,洪晃当时并不知道。
与这段经历互文的是,在时间轴线上,洪晃60年的人生,也串起了不同的时代。
她经历混乱,见证一个国家从紧闭到拥抱世界,出乎她意料的吹起市场经济的春风,新鲜的血液不断涌入,她看见无数财富神话在这里崛起。
如今,她无比珍惜现在的岁月。
成年以后,洪晃走出时代一次次为她缔造的小世界,她开始以一种纯粹的真诚与更广阔世界产生链接。
回国后,二十多岁的她辞去了某德国公司在中国的办事处的职位,这份工作就是把外国十块钱的东西,十二块卖给中国人,每年10万美金的薪资。
洪晃觉得不光彩,她想做让自己舒服的事情。
随后她投身这辈子最喜欢的时尚行业,一个象征着流动与活力的新行业,为这个坚固的社会输入色彩。
一开始创业,洪晃发现当时的杂志发行量都要乘以10报给广告商,她不甘心,想要改变这个风气,就自己花钱找第三方验证自己家杂志的发行量,每次都把真实数据交给广告商。
花了大量的钱维持了一年,她发现玩不下去了,广告商根本不认,亏了两百多万。朋友跟她说你一个人没法改变大环境的,洪晃觉得自己没做错啊。
后来有投资人找她改革时尚杂志《ILOOK》,洪晃大刀阔斧,把位于纽约高成本的编辑部,杂志的创始人开除了。她认识创始人,发出传真后,她就开始发高烧,烧了十几个小时。
她后来说这是一种「心理高烧」,预料到会与往日的朋友交恶,带给她的心理伤害太大,可她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后来因为电影《无穷动》,她作为「陈凯歌前妻」被反复议论,她并不喜欢,解释说那只是一部电影,而且她在里面饰演了自己最害怕成为的一种女人。
也聊过和陈凯歌的婚姻,说自己最后选择离开是因为那段婚姻会把她恶劣的一面带出来,看到那些喜欢陈凯歌的女人,她会有「泼妇」的冲动,可这不是她。
年纪再大一点,洪晃接受采访,有人说她是「中国最后一个名媛」,她否认,说自己的母亲或许是,但她一定不是。
有人说她是上流社会,她说在中国哪来的上流,更何况全世界所有的上流阶层都是最虚伪的一群人。
外公的光环之下,人们说她生于「豪门」,她坦然承认自己家只是建国后的既得利益者,算是特权阶层,绝对不是豪门。不过现在,她也只是个普通人了,最多算个网红。
洪晃也算见证了美国的坠落。70年代在美国家庭生活,她感受了当时美国年轻人拥抱世界的理想主义情怀,那个时候所有美国知识分子都在咒骂美国政府,年轻人愤怒、反战、自由、嬉皮。
但现在,她认为美国早已成为偏见与霸权的地狱。早几年她与当年借宿的美国家庭重新取得联系,接家里的妹妹来北京旅游,刚下飞机这个美国人就特别紧张,说媒体告诉她,在中国,洪晃这样有点身份的人是会被监视的。
洪晃哭笑不得,解释了很久。大部分美国人都像她一样,在媒体的议程中对别的国家产生偏见和对立,他们并不想了解世界。
以美国作为缩影,她发现整个世界当下的舆论氛围,都在对立中产生仇恨。
这是洪晃不愿意看到的。
再回想童年,洪晃觉得遥远的像上世纪的事情。
电影《无穷动》在史家胡同51号平房上取景,洪晃没想到,她刚走上去,就止不住地哇哇大哭。
现在,史家胡同51号已经成为接待别国外交官的地方,当年有人劝她申诉留下这个院子,这是毛主席送给外公的,可以要回来。
洪晃没要。当时章含之六十多岁了,洪晃不想浪费时间去做这些事情了,她想珍惜所有时间好好陪妈妈。
走的时候她摘下一片海棠叶,带着这片叶子和所有的回忆,离开了。
洪晃总是提醒人们,要珍惜现在的生活。她希望现在的小朋友 ,能够放下对立,去了解和包容另一个人或者另一群人,她不希望苦再回来。
回想那时候的生活,洪晃总能在苦中找出那些甜来,她总能想起自己生命的一开始,是如何被家人深爱着的。这是她抵抗所有埋在记忆里的痛苦最好的方式。
都过去了,那代人的集体心理伤痕,洪晃觉得就让它过去吧。所有人都在那个环境里倍受折磨,大家扯平了。
有时候她会去史家胡同51号转转,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在这个院子里流逝,过去的东西差不多都消失了。
那棵海棠树,也已经被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