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刚落幕的第75届戛纳电影节上,是枝裕和导演的新片《掮客》备受关注,这位日本电影人也凭借这部作品,第六次获得金棕榈奖提名。
是枝裕和这个名字,对很多中国影迷来说并不陌生。在他的镜头里,有着普通人粗粝而真实的生活、微妙而复杂的情感。
从1995年拍摄的第一部长片《幻之光》,到文艺青年都绕不过去的《海街日记》,再到赢得金棕榈奖的《小偷家族》,是枝裕和一直在探索着一些与存在息息相关的命题:生命、逝去、遗憾与和解。
有关夏日的记忆总是最浓烈的,太阳垂在肩上,每一个毛孔都被秘密地打开。背上的汗水、发烫的玻璃、蒸腾的地面、无休止的蝉鸣、糖渍番茄和半块冰镇西瓜……在夏天,感官也总是被调度得极其敏锐。
难怪夏天总是那么漫长,因为这个季节总是耗费太多精力、占据太大的回忆空间。
不论何时,只要在银幕上望见那因高曝光而显得有些泛白的画面,记忆中那总是笼罩在明晃晃日光里的夏天便连着与它相关的记忆一起被召回。在夏天,所有东西好像都在发光,一切都还有希望。
《海街日记》中明晃晃的蓝天和海。
一到夏天,我就想看是枝裕和的电影。
作为当今日本最重要的作者导演之一,是枝裕和似乎对夏天是有偏爱的。即便他的故事总是在时间层面上走完一个完整的四季轮回,但夏季仍然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是枝裕和的电影与家庭生活、治愈温情和日式美学这些标签捆绑在一起成为定式时,人们似乎忽视了死亡和伤痛这些沉重的主题如何在他的电影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甚至是作为底色,在柔和的画面下暗流涌动。
是枝裕和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文学部,早年拍摄纪录片,这也奠定了他日后克制而沉静的影像风格。
是枝裕和的电影里没有英雄,只有平凡的人,那些失落的、受伤的、边缘的人。
没能按照父母期望成长的小孩和不得志的失意者,比如《比海更深》里潦倒落魄的小说家良多;受困于回忆和痛失珍爱之人的人,比如《幻之光》中相继失去奶奶和丈夫的由美子,又比如《海街日记》中带着原生家庭创伤的镰仓四姐妹;挣扎在底层被社会漠视和边缘化的透明人,比如《无人知晓》里连存在都不被认可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和《小偷家族》中的“重组”犯罪家庭。
在这些故事里,似乎总有一个重要的人缺席,家庭永远都已经历失去。他们在夏天离去,又在夏天被提起。
《步履不停》中的一家人。
01
在缺席中强调存在
“我确实很喜欢记忆。我也没有刻意要去挖掘此类题材来拍电影。当别人告诉我时,我才意识到前几部电影确实很注重去表现记忆的在场和缺失。” ——是枝裕和
在是枝裕和的早期作品、拍摄于1998年的《下一站,天国》中,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来到一个前往天国的中转站。在这里他们将要选择在世时的一段记忆,这些记忆会被制作成一段影片被逝者带往天国。影片的内容便会成为他们唯一活过的证明。
《下一站,天国》中,等待谈话的逝者们。
电影的前半段由大量的采访构成,被采访的逝者们一一面对着镜头回忆他们漫长的一生。有的人侃侃而谈许多美好的瞬间,有的人却无法抉择,有的人缄默不语,因为短暂的一生并无留恋,尽是痛苦。
桌面上的果实和草叶,就是这位奶奶的回答。
电影的后半段则展示了不同的回忆如何被重制和复刻,再在电影院放映。逝者则会在放映结束时消失在影厅的座椅上,去往另一个世界。
协助拍摄的“天国公务员”也有着自己未解的情愫。
《下一站,天国》展现了电影和记忆之间不可忽视的联系,作为兼具声音和影像的艺术,电影能够在胶片上模拟和重现记忆,让我们身处“现在”的同时又回到“过去”,创造独特的电影时间和记忆。
在怀旧电影或者情节剧(melodrama)中,回忆常常通过flashback (闪回)的电影技巧展现。这种剪辑方式常常被用来加剧情感的浓度,以此达到煽情的目的。但是枝裕和总是在这方面十分吝啬,大部分时间回忆在他的电影中从不在视觉上被直观地呈现,无论是照片还是一个闪回。
对于每一部电影中那个缺席的重要角色,我们都知之甚少。《幻之光》开头嚷着说要回四国老家的奶奶从未以正面示人,我们只能看见她蹒跚的背影摇摇晃晃消失在街角,在隧道的尽头熔进光里。
《幻之光》是是枝裕和的长片处女作。
在《步履不停》中,无论是当衡山一家围坐在一起翻看相片集时还是跪坐在神龛前祭奠时,我们总渴望看见那个只能通过其他角色口头提及才能一点点揣测和补全形象的大哥纯平,却到尾也没得到一个他照片的特写。
大哥的遗像成为了家庭空间的一部分。
《海街日记》中的父亲也同样未能以任何影像的方式出现,四姐妹在与彼此的朝夕相处中终于认识了父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而我们则透过四姐妹一点点理解了那个没用却又温柔的父亲。
或许缺席本身就是一种强调。
记忆绝非时间坐标上的过去,它永远遍布日常的角落,汇入流动的时间的长河伴随我们前进。离开的人和留下的人总是在食物和空间中保有联结,《步履不停》中的玉米天妇罗,《海街日记》中的沙丁鱼盖饭,《比海更深》里的冰冻可尔必思都承载着家庭的记忆。
翩翩飞过的黄色蝴蝶,奶奶留下的陈年梅子酒,父亲留下的没用的小说家儿子出版的第一本书,它们何尝不是一种生命和亲情的延续,总能带来“见字如面”般的感动。
是枝裕和也忠实地把他的私人记忆投射在电影中。《步履不停》和《比海更深》的故事都是在是枝裕和母亲逝世后萌发的,按他自己的话说,那是他对母亲的服丧。
在是枝裕和拍摄《花之武者》期间,母亲生病住进了医院。他只能利用拍摄的间隙去医院看望,在2005年电影上映期间,母亲去世了。这对于是枝裕和来说无疑是沉痛的打击。他说即使不是自传,如果此刻不讲一讲母亲的故事,他便失去了继续往前走的勇气。
于是我们看见了两部电影中由树木希林扮演的母亲,一个风趣诙谐、世俗刻薄却又真实可爱的母亲。我们为她辛辣的言语发笑,也为她不动声色的寂寞而心疼。
左:是枝裕和与母亲。
右:《步履不停》中的良多与他的母亲。
02
在夏日海边达成和解
《步履不停》的故事很简单,横山一家为了大哥纯平的忌日进行了两天一夜的短暂相聚。在十分生活化的画面中,我们通过他们的相处发现这个表面祥和的家庭实则充满了隔阂和矛盾。其中最为明显的便是主角良多和他的父亲。
《步履不停》中的父子。
继承父亲衣钵的长子纯平在十五年前因救溺水儿童而亡,而次子良多却无法走上和哥哥相同的道路,反而干着父亲所唾弃的工作(修复绘画)。良多无法得到父亲的认可,父亲似乎也永远无法理解良多。父子两人之间的相处僵硬又生疏,说不了几句话就生出一种剑拔弩张的氛围。
直到在前往海滩的途中,良多终于在等待落后的父亲时发现了他的日渐衰老。他静静跟在父亲身后随他一起来到海边,伫立在夏日海岸,心生间隙的父子两人终于并肩而立并约好下次一起去横滨体育场看足球。
在夏日漫长的台阶上,父亲的步伐蹒跚。
镜头在许下约定后同时面露笑意的父子身上久久停留,好像某种坚硬的东西已经被轻柔地化解了。
海洋总是在是枝裕和的电影中为经历失去和创伤的角色构筑着原谅与和解的瞬间。角色们常常在临近电影结尾处来到宽阔的海岸,像一首长诗要收尾在最后的抒情时刻。他们或是相对无言,或是进行散漫的对话。海风吹拂,浪潮更迭,在自然的洗礼之下,所有汹涌的复杂的情绪都在最后归于平息。
《海街日记》中的四姐妹在海边。
大哥的忌日结束,所有人又回到了原本的生活。父母亲到车站送走了良多一家,母亲依然喋喋不休着良多的牙齿,又念叨着下一次见面。
当又是一年盛夏时,良多回到了父母已不在的家乡。在无人的石梯画面中,良多用旁白带出三年后父亲过世、不久后母亲也相继离去的消息。良多那些与父母在不经意间许下的承诺 —— 开自己的车载着妈妈去超市购物,和爸爸一起去看足球赛,到最后都没能实现。
蝉鸣盛大,良多来到墓园像母亲那样用凉水浇湿墓碑,黄色的蝴蝶久久逗留在眼前,似乎不愿太快离去。或许那是母亲吗?那一刻,良多一定想到了与父母最后一次仓促的分别。
良多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人生或许就是遗憾和来不及。幡然醒悟时,只剩追悔莫及。但或许这更能让人懂得生命的可贵,在往后的生活中,离开的人会化为其他的事物守护着我们,像蝴蝶、像神明。
03
在无意义的日常中发现丰富的生
“比起有意义的死,不如去发现无意义却丰富的生。” ——是枝裕和
在《幻之光》中,主角由美子总是被童年梦魇困扰,围绕着离家出走并失踪而杳无音信的奶奶。失去珍爱之人的阴影很快又笼罩了她的生活,丈夫郁夫在一个雨夜卧轨自杀。
整部电影大量运用逆光,画面中总是有浓郁的黑色阴影,宛若幽灵尾随着受伤的由美子。
由美子在海边遇见过世的丈夫,梦境和现实交错。
但是导演并未选择聚焦郁夫的死亡,只是把镜头默默对准郁夫死后的世界,由美子如何通过日常摆脱阴影、如何重拾对生命的信心与希望、又如何与痛失心爱之人的缺憾和解。
《幻之光》中,由美子和她的新家庭。
是枝裕和的电影总是能疗愈抑郁烦躁的情绪,给人以沉静和温暖。而这种治愈感便体现在角色如何与缺憾、伤痛和过去达成和解上。
我们看见形形色色的人在银幕上学会接受遗憾和失去,并使一种更坚韧和沉着的生之欲从中长出。是枝裕和总是把最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暴露在我们面前,那些生老病死、世事无常,以及人生中无法避免的失去。但他更想要强调和揭示的,是那些从中诞生的美的瞬间。
《海街日记》的故事围绕着镰仓四姐妹如何在父亲逝世后重建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电影中对于冲突的弱化、留白似的空镜都激发观众自主地挖掘人物之间潜在的细微情感。
父亲离世后,四姐妹怀着各自的烦恼再次重聚。
是枝裕和电影的叙事节奏总是松散平缓,缺乏传统戏剧高潮,常常只是在堆叠琐碎的日常。不难看出导演对于煽情和戏剧冲突的回避,取而代之的是克制舒缓的步调。镜头总是习惯于捕捉那些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小事,例如吃饭和打扫、散步和对话。这样一来,推动故事发展的并不是刻意的戏剧冲突,而是独属于“日常”的生命力。
时间总是体现在四季轮回之中,我们看见春夏秋冬在银幕上流转,从电影的生离死别中参悟着人间的世事无常、美好的脆弱易逝。
但正是这循环的四季又昭示着时间的无始无终和生命的轮回。纵使不断失去,我们还能拥抱此刻和此地,我们将带着与已不在人世的人共享的那份回忆继续生活下去,寻找新的事物填满那个空缺的角落。
同时,日常也代表着一个安全的熟悉的自我世界的建立,那里有秩序和稳定,也有最原始的最坚固的人类与生活的联结。
是枝裕和电影里的日常总是有绵长的无限温柔,这种安定感无异于归乡。尤其是当我身处海外时,当被淹没在黑暗的影厅中,银幕上的那些家庭故事、共享的晚餐、绿荫间的漫步、沉默的父亲、喋喋不休的总是在操劳的老人总会让我思绪万千。
尽管电影从不展现泪水,从不裸露悲伤,但银幕前我却早已泪流不止。在这样的时刻,是枝裕和的电影仿佛总能带我回家,回到我平静的港湾、生命的源头。
是枝裕和的电影仿佛在说:即使我们不能成为想成为的人,不曾爱一个人比海更深,也纵然无法阻止失去。可正是当下的瞬间,那些微不足道的寻常的幸福才构筑了生活。这些美的瞬间充满着蓬勃的生命力,托举着疲惫的灵魂,把我们从意义的追寻中解放,使我们感受到平凡的幸福才是生命的馈赠和恩典。